《定风波》完整版,让大家看看我难产过程
舍不得原名,而且实在是写得我又痛又爽(怎么说呢,师徒之间的宿命感实在是太强太刀了)
关于彦卿长大后的捏造实属我个人XP,但是美女毁容什么的我确实觉得涩()
彦卿,我真的是景元。
景元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对彦卿说出这句话了,但是回答他的只有凌厉逼至眼前的剑光。他的小男孩长大了,裹在云骑盔甲下密不透风,连脸庞都被头盔遮掩得严严实实。
“我最恨……”彦卿咬着牙挥剑,寒光重重地砸在景元的朴刀上,震得景元虎口发麻,“侮辱死人了!”
“别变成他的样子来哄骗我!”
“我怎么就死了?!”景元哀嚎一声,侧身躲过凌厉的一记劈砍,剑锋堪堪擦过侧脸,削断了一截白发,“祖宗!在舰上,悠着点打!”
彦卿不睬他,又或是真杀红了眼,指尖一挥一排冰剑环于身侧,一打响指飞似地朝景元刺去。景元瞧他是认真了,金瞳黯淡了一瞬,双手带着刀飞似的一挥,冰剑便如同化为尘埃,细碎地落在景元靴面上。
“孩子大了,不服管……”景元摇摇头,“真是没办法。”
他双手放在了朴刀上,指尖轻轻扣搭于上。
啪嗒。
宇宙中飞驰的舰船闪烁出一道金光。
“错了没?”景元一巴掌扇在彦卿屁股上,啪,特别响亮。
“你,你……”
“错了没?”景元又是一巴掌。
彦卿痛叫一声,看着似乎又羞又气,嚷嚷着,“你个贼人!不仅冒充他,还……啊!痛!”
耻辱,实在是耻辱。船被打炸了还流落到荒凉的星球被人摁在膝盖上打屁股,彦卿觉得这是上百年来的耻辱事,抽他的人还顶着一张景元的脸,纯良温和,嘴边勾起一个恶劣的笑。
“唉唉唉,怎么长大了就这么犟了啊?”景元颇为无奈地在他腰上轻掐一把,身下人立刻浑身绷紧了一瞬,似乎对这个亲昵的动作手足无措,“来,你看看我——真的是我。我要是敌人,你现在半个屁股都没了,对不对?……诶,你哭什么啊?彦卿?”
“别把我当小孩哄!”云骑埋着头在景元膝盖上压抑着抽泣,红秋裤湿了一片,景元撒开了压制他的手,彦卿自己爬起来双手去掰他的脸,头盔下面滴滴答答漏水。
他抽泣着问,“真的是你吗,将军?”
景元双颊被他紧紧捏着,他手上带着铁甲护指,掐的他腮帮子和嘴都嘟起来了,只能瞪着眼睛一个劲儿点头。
星球荒凉破败,也许帝宫司命的弓矢曾掠过,带来一阵山崩地裂与旷世的残垣断壁。风呼啸而过缠绵在这两位千百年首次光临的访客身上,带走了云骑的呜咽哭音
从头盔的阴影里透出一双浸着水光的眼睛。
他说,“将军,我真的很想你。”
景元以前总说,这一路走来可不容易啊。
他知道不容易,却说我能吃苦。
真的,将军!你看我可以练剑一万次,两万次……我都可以,累一点我可以忍的,我要成为剑首!
景元慢悠悠地在树荫下摸他的头,把金发揉乱,“你要吃的不是这种苦……”
是心苦。
他那个时候太小了,不大懂。后来知事的时候,再与将军相见,已是在十王司。
景元神志尚可,眼眸处蒙着黑布,还有空和他玩笑说自己蒙一只眼睛就好了,省点布。
彦卿隔着一层玻璃看他笑,垂下眼眸,看着景元身边不受控制闪烁的雷光,耳边回荡着一个女声——回去吧,景元已逝……
“我就告个别。”彦卿低声说。
“好啊。”景元回答,声音亦如往日温柔,“人嘛,总是要告别的,也别太伤心了。”
彦卿一怔,发觉景元正抬着头似乎隔了层黑布在看他,心中便骤然缴紧发酸,喉咙梗塞疼痛。
“我是活够了,虽然没领到仙舟的养老保险但是还是算……”景元吃力地支撑着自己爬起来,隔着玻璃贴上了彦卿手掌,“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彦卿嘴硬着抹眼泪,“没哭!”
“哦,好吧。”景元又笑了笑,“你是我徒弟,我平生还剩三件事没做完,只好劳烦你帮我做下了。”
“其一,符卿仍缺历练,罗浮怕是人力空虚,你要替我坐镇罗浮,成为帝宫的锋镝。”
“其二,饮月旧事未清,持明龙尊尚幼,百余年,我只求丹枫魂归故里。”
“其三,吾有一友,深受寿瘟之苦,徘徊生死之间,你替我给他一个应有的结局。”
那只手默默地滑落。
“交给你了,彦卿。”
“过来,让我打量打量。”景元兴奋地围着他看来看去,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诶,你怎么还没我高啊?今年得有一百了吗?”
“……”
景元弯下腰看他铁靴,“彦卿,别穿带跟的靴子,磨到脚怎么办?脱了,换一双!”
“……不要!”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彦卿盘腿坐在地上,声音有些苦闷,“我错了,当年是应该听将军的话多喝点浮羊奶。”
景元宽慰地拍拍他肩膀,“还会长的……吧?”
彦卿嘟哝着,“又不是持明。”
景元让他把头盔掀了,彦卿像是要了他命一样死活不肯,景元只好举双手作罢。他俩歇了一会儿,看着旁边冒黑烟的舰船,对视一眼,默默起身修船。
“剑首大人,这是干什么去啊?”景元随手把舱门掀开,扔出去几米远,被烟尘呛着直咳嗽,“怎么一个人?”
彦卿蹲下来整理旁边的电线,沉默一会儿道,“帝宫点兵,猎杀毁灭令使。”
景元手顿了顿,“什么?”
“罗浮将军与令使有战约,我是将军徒弟,自然赴约。”彦卿长大后声音清冷淡然,“为了不必要的伤亡,我一人足矣。”
景元看了他一会儿,弯下腰继续和他闲聊,“素裳呢?”
“回曜青了。”
“罗浮可都还好?”
“都好。”彦卿顿了顿,“驭空姐走了。”
“……是么?”景元说,“列车还来过吗?”
“来过。”彦卿抽出匕首切开断掉的线头,“丹枫回到持明祖庙,也算是落叶归根,丹恒……我已很久未见过他了。”
“你走了以后他来过一场,只不过……丹恒转世后就该化去前生纠葛,不是吗?”
景元低敛着金瞳,微微一笑。
他说是的。
丹恒总是冷的,清丽的面皮处变不惊。他给景元上了三柱香,便提起枪走了。
“你走了?”
丹恒嗯了一声,淡淡的。
彦卿咬着牙说,“将军死前还挂念你。”
他叹了口气说知道了。
祠堂夜晚灯火晦暗,光影摇曳在少年脸庞上,木刻似地抱手站立,惟有腰杆还挺得直直的,看着清瘦孤高。
丹恒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又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我还记得什么?我不是丹枫我也不是龙尊,我只是想……离过去远远的……”
他垂下灰蓝色的眼眸,“对不起。”
脚步声渐行渐远,彦卿咬紧下唇,身体绷紧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望向将军的牌位上面两个大字——景元——眼眶红了一圈。
“滚出去。”他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而身后的黑影只是默默地负剑而立,一语不发,无声无息。
“滚出去!”彦卿断呵一声,一挥手数把冰剑嗖地飞出去直取那人咽喉。
刃凌厉地抽刀,几道残影后,冰剑噼里啪啦全落在他脚下。
星核猎手脸色不惊,还是冷漠茫然的模样,“来接你,和我走。”
“凭什么?”
“罗浮,乱。”他言简意赅道,“跟我躲两年再回来。”
他又说,“我辞职了。”
彦卿嗤笑一声,他脸上缠着绷带,露出一双憎恶不屑的眼睛,“这也是……将军托你做的?”
刃摇摇头,“不全是。他只嘱咐我照应你,可我觉得,躲一会儿比较安全。”
男人走进他,抽出他腰间的三尺秋水递给他,“要当剑首,该学点别的了。”
晚风吹过摇晃的烛火,彦卿犹豫地抬眼看向刃红色的空茫的眼睛,什么都没有。
他伸出手,接过了剑。
“小疑惑。”景元举起手,“那家伙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追着丹恒砍——稀奇。”
彦卿头也不抬地敲螺丝,“将军居然关注到这个了。说来也靠你呢——罗浮一乱后,他居然听进了你的劝解,忽然想开了一样明白了丹恒与丹枫并非同一人……这本该早些想开的。”
他还听得进去劝?景元闷闷地笑了,“这是大好事。看来我那违背祖宗的决定没错!”
彦卿也笑了,他笑起来没有小时候那么猖狂又不修边幅,收敛着笑,文静了不少。景元支着头看他清瘦高挑的身形,裹在云骑的铁甲下冰冷无情,腰身却被甲胃一束显得纤细又有力,头盔下泄出的柔软的金发很是温和的模样,他想,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想来也是极风流的人物。
大概是新的罗浮顶流。
景元目光都温柔了些,鎏金的眸子满是柔情,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将军,是怎么来的?”
“额……我在批案牍,忽然犯了眼睛睁不开的毛病,趴在桌上歇息了会儿,然后……”景元凑到他脸边啪地打了个响指,把正在专心做事的彦卿吓了一激灵,“一下子,就到了这里。”
彦卿愣愣地盯了他一会儿,一下子也笑了,头盔下溢出清亮的笑声,“是么?”
“是啊。你明明还在院子外边练剑,个子也小,一股子劲儿用也用不完……”景元拍拍他肩膀,“结果一醒过来,你就长大了,有个男人样儿了。”
彦卿说,“是,时间就是过得这么快……就,挺想将军的,想了你很多年,真的,很久了。”
彦卿在他离开后很久没有提过他的名字,很久没有看过他的样子,他不提,刃在他身边也不提,景元就这么在他记忆里被剜去。时光就是这样,温柔而残忍,将军的脸他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我得好好记住……老天爷待我不薄……”彦卿想去摸他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故作轻松地笑笑,“没什么遗憾了。”
景元忽然抓住他的手,眉眼严肃起来,“彦卿,你告诉我——我堕入阴魔后……你伤得重不重?我怕我……”
彦卿笑了一下,抽出手,指尖的铁甲浸润了景元手上的温度,“没什么,也没多痛——我早忘了。一切都在将军计划之中罢了,彦卿只是……”
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有些哀伤地看向他,景元记忆中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从不曾露出过这种表情,他心尖像是被白露的针灸扎了一下。
“想说什么尽管说。”
彦卿说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是将军的错。他双手放在头盔上,咔哒,取下,金发铺散在肩头的护甲上。
景元想过彦卿长大后长什么样,美人胚子,眼睛圆,睫毛长,皮肤白,像个小姑娘。长大后虽然眉宇间一股子英气,无数次战斗中锻炼出的果断杀伐,却依旧姿容端丽,精心锻出的一把利刃,秋水寒光,滟滟照人。
与他想得不差,只是三条暗红的伤疤贯穿了一张颜容。
彦卿瞟过来,“将军吓到了?”
他本就皮肤白,更显得那三条疤如同蜿蜒的毒蛇盘踞在脸庞,诡谲而异常艳丽。
景元呆了一会儿,手有些发颤着去摸他的脸,彦卿微微歪头朝他手掌蹭了蹭,却被揽住摁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力气大得似乎要把他揉进骨肉。
“彦卿……”景元低声喊道,“我的彦卿……”
神策将军堕入魔阴身,云骑战之天界门,黑云压城,雷光万顷,后退一步出了罗浮,便是一场星系的浩劫。
云骑的尸体散落在周围,师徒间凌厉的刀光剑影,狂暴的落雷映照着寒光,兵器的撞击声,喘息与怒吼,在死一样的废墟上回荡。
砍崩的剑插在焦土上,彦卿双手负剑死死抵住斩下的斩马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将军,我是彦卿!”
没有应答,曾经流光四溢的金瞳,含情的眸子,只剩下死一样的平静。
景元压刀而下,他们面庞贴得更近了,那张失去笑容的脸庞不复往日的温柔,显得冷峻残忍。
彦卿心中一阵酸楚疼痛。
他晃神之际景元提膝踢刀卸了他力道,斩马刀带着杀气和人马俱碎的力道抡起挥斩,彦卿连忙仰腰躲过,刀锋的金光堪堪从鼻尖划走。
他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稳住身形,从腰后抽出最后一把剑横在身前,一边喘息一边死死盯着景元朝他一步一步走来。
“将军……”他明知道景元早已听不见他的话,却还是哽咽着喊了一声。
景元面无表情地提着刀走来,嘴边吐出一串浑浊的音节,似乎是谁的名字。彦卿愣了愣,听他说,“把他还给我。”
堕入魔阴身,人伦俱丧,被仇恨悲伤所困,由执念不肯脱身。
将军果然还是忘不了……
彦卿咬着牙召出一排冰剑环与身侧,手指捏诀,几把剑嗖地飞出,被景元几式挥刀砍落。
“把师父还给我……”
彦卿见他近了身,使巧劲儿接了一刀,飞速后退,站稳脚跟后又冲上去在一片刀光剑影里挥剑拼杀。
“把丹枫还给我……”
景元的战斗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些年在罗浮看似懒懒散散,云骑的拉练却一日也没有荒废,刀快而狠,全无半点破绽,彦卿的剑竟找不到一点空子,讨不到一点好。
“把白珩还给我……”
彦卿虎口被震破开始流血了,他生吃了一记回马刀,腰上破了条大口,血瞬间浸湿了衣襟。可这时他也顾不得痛了,飞身借巨大的刀面一踩,仗着自己身轻剑薄,翻身剑锋直取景元眉心。
那一个弹指似乎变慢了,将军微微睁大的眼睛,如秋水般的剑光,万钧雷霆,呼啸风声,他看见景元的嘴边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无数次呼唤的那样——
彦卿。
他喊了他的名字,就像往日那样。
在十王司那是景元最后一次认出他,他说彦卿,怕是最后一次了。我怕来不及,先祝你十八岁生辰快乐,我啊,来不及给你准备成人礼了。
彦卿隔着玻璃说,屁大点事,马上就是我生辰了,将军等得到的。
十八岁,正是今日。
眼泪夺眶而出,而一个弹指的犹豫决定了胜负。
景元力气极大,挥动斩马刀轻而易举。当他回过神来,一只眼睛早已看不清了,他努力睁开眼,从一旁的断剑上看清了自己——一张脸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啪嗒,啪嗒,景元走到他身边,靴子踩住他试图去够剑的手,碾着手指,发出筷子折断般的脆响。
他忽然平静了,或者说是没力气,痛得麻木了,静静地看着高高扬起的朴刀,静静等候着。
可是什么也没有到来。
一条血线贯穿了景元的脖颈,慢慢扩大,淋漓的鲜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溅在彦卿脸庞上,血肉交融。
刃收剑回鞘,声音无悲无喜,“委托已完,来送将军一程。”
彦卿抱着景元的尸体,麻木看向他,“谁的委托。”
“景元。”
“我有多久没和你好好说过话了?”
景元在月色下酌了一口酒,而男人沉默地抱剑隐匿在树影下,红瞳晦暗不清。
“诶,你也不记得了吧?”景元笑了笑,抬手扶住从肩头落下的雀儿,“不过,还是你以前有趣些——现在太闷了……”
“……你也快到时间了。”刃冷冷开口。
景元不置可否地笑着,他站起身,低头看向流动的溪水,亭台照花影,他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这里还曾热闹过了。
他有些怅惘地叹了口气,“仙舟啊……”
刃哼了一声,“有话直说。”
景元说那我不客气啦,就麻烦你几个事儿,也不是啥大事儿,说不准还能给你解气用用。
他拇指轻轻搭在自己脖颈上,一划,“麻烦你到时候把这玩意儿砍下来。”
刃微微抬眼,沉默了半晌,嘴角抽搐着说,“……有病!”
“诶,你别急着走啊!”景元说,“你知道的,我有个徒弟,他还小,未及弱冠……他太小了,我平时就算再怎么把他当大人看他也实在是太小了。”
景元揉了揉眉心,“他是我养大的,又格外重情重义,我怕……”
“你怕他下不了手?”刃冷笑一声,“仅仅是因为这个吗?还是说——”
你不想让他像你一样苦。
“什么啊?”景元半是自嘲半是落寞地笑了一声,“人过一辈子哪有不苦的?只是我宠了他十七八年,担心走了后谁疼他?彦卿又没个爹娘,我走了,他还有谁?”
“麻烦你,也怪不好意思的,但是不会让你吃亏。只要彦卿活一日,他定会送你去去不了的彼岸。我只托付你,待他好点,至少护他周全。”
刃低着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憋出一句话,“他缺个胳膊少条腿没关系吧?”
“……我觉得有大关系!”
景元给气笑了,挥了挥手,倒了杯酒递给他,“咱们这些老人啊……还能说点故人故事的只剩你了。”
“所以,帮帮我吧。”
刃望着他月色下鎏金的眼睛,接过了那杯酒,亦如同接过了那把利剑,连同旧日时光一饮而尽。
彦卿还是带上了头盔。
尽管景元一直说好看的,男人留点疤没关系,彦卿一点都不吓人……
“彦卿只是不想让将军看到这个样子罢了。”
便也没什么好劝的。
景元手指一戳给舰船的内舱门通了电,一阵白烟后,门慢慢打开,彦卿冲进去第一时间拖出一包破旧的羊皮袋,框框当当地响。
景元问他这是啥,彦卿把包一拉,一堆剑就哗啦啦流了出来,数了数,加上他腰上别的肩上挎的得有十几把。
“我给你惯的——还挺会花钱了。”景元拿起一把抽出,细细观看,“工造司的?”
“有的是……”彦卿犹豫着回答,还剩下半句咽下肚子——还有的是死人的剑。
他也不知道这个癖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战场上多了,自然就有了。沾过血的刀本该是不祥之兆,他过去避之不及,但是现在反而成为支撑他挥剑的动力一般,每碰一次便能回顾他斩杀敌军的瞬间,血溅上脸颊的温度……
“这把……”景元抽出一把纯黑的剑刃,销铁如泥,一眼便知是神武,铸造技艺眼熟又陌生,他一时想不起是谁,“谁给的?工造司有这等巧匠?”
彦卿来了兴趣般,回过头笑道,“百冶造的,能不好吗?”
景元反应过来,也噗地笑出声,“那家伙?他现在还会铸剑吗?”
“现在肯定不会啊。”彦卿小心翼翼地拿过剑,轻轻一弹,铁护指与冷兵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把剑有些年头了,算是他的最后一件作品吧——他再也不会铸剑了……”
景元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微微睁大眼睛,过了会儿又呼出口气,“你们做到了……”
“是的。”
“那看来……你们关系不错。”景元垂下眼帘,“他对你挺好。”
彦卿没有说话,他只是把剑回鞘,刷的利响,囊括了一切的一切岁月。
景元教授他技艺,刃教他杀招。
他说剑法是杀人技,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你就没有,单纯地享受过切磋技艺的那种快乐吗?”
刃认真地想了想,“我记不得了。”
他看着彦卿,“是景元太宠你了,当云骑,拯救与毁灭无异。你当年下不了手也是景元自己造的孽。”
“才不是!”
“练练心性吧……”刃冲他举剑,“现在,来杀了我。”
没有适可而止,全是以命搏命的剑招。刃早已不懂得生命的可贵,不会爱惜自己的人逐渐已经忘记如何体会他人。彦卿命硬,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交锋中,在无数次剑没入铸剑师的胸膛后,取人性命的剑法永生难忘,血液沉淀冰冷,三尺秋水化寒光。
刃的的确确是个好的铸剑师。
他是在三年后回到罗浮,元帅比武试剑欲要选出剑首。
“符玄姐姐是将军了。”彦卿透过头盔看向看台上的符玄,眯了眯眼睛,“真厉害……”
“啊?什么?”刃迟钝地看向他,措不及防被一条袍子往头上一罩。
彦卿骂骂咧咧地说,“不要命啦!你是通缉犯,大庭广众之下衣服都不换一件的吗?!”
刃很显然没抓住重点,“我为什么要命?”
“……”
“别管我了,上去吧。”刃拎猫一样把他后颈一提,拖到比武台边,“你们将军看着呢。”
青镞看一位少年云骑提剑走上台,身形清瘦高挑,她莫名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有这号人,翻了翻册子也没找到他,“报上名号?”
云骑没言语,只是铁靴一步一步踩在地面的顿响,深深地看了看她一眼,又看向了符玄。他慢慢取下头盔,金发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罗浮云骑骁卫,彦卿,前来试剑!”
“……他一直在台下看着我,就像将军你以前看着我比武夺魁一样。我有时在台上一晃神,就把他看作了你……”
景元在他头盔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你比武还有心思走神?”
彦卿笑了笑,“就是,那个时候,像是做梦一样——近乡情更怯吧。”
“我比完最后一场,看台下,他早就走了。”彦卿声音有些落寞,“我拿到了剑首,元帅为我提携玉龙……但我反而没这么高兴,真是奇怪。”
“再后来,帝弓点兵,罗浮云骑讨伐丰饶令使攸忽,大败丰饶。那是我首胜,凯旋而归。等我回到罗浮……”他拿出一把短箫,极好的碧玉料子,镌刻着一行行书,“发现他也回家了。”
彦卿疾步推开了神策府的院门,披风上血气未消,所到之处雀鸟惊飞。
“他人呢?”
青镞说,“厢房内等着的。”
他一边取头盔一边推开厢房房门——那里早就成了杂货间——一个白发人影映入眼帘。
刃抬头瞄了他一眼,“回来了?”
彦卿看着他,呼吸一滞,“你头发怎么白了?”
“我头发本来就是白的。”刃拿了把细长的短匕首,仗着自己发多铰不断,松松地挽了个髻,“只是诅咒罢了。”
彦卿说,“我该恭喜你吗?”
刃说,“是我该谢谢你。”
“那你回来什么?”
“我才从列车回来……”刃自言自语般说道,“告个别。”
刃送了他两件巧物——宝剑一把,玉箫一支。
宝剑他自己似乎是不大满意的,说没有以前手艺好了,但是还是比现在工造司的手艺好些。
至于玉箫……
“其实,上次你一剑给我斩坏的是笛子……”彦卿犹豫着说。
是吗?刃看起来还蛮震惊的。他有些懊恼地捂住自己额头,我没注意——长得都差不多嘛。
彦卿细细地看着这把箫,温润剔透,色泽光华,上面一行行书——弄箫男儿名逍遥。
“谢谢,这很好。”
他们在杂货间里沉默着,光从纸窗透进来,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清晰可见。
刃摩挲着手指,说,“你也很久没回来了?”
彦卿说是。
“那就收拾收拾你将军的东西吧。”
景元是有些收集的爱好,他恋旧,什么也舍不得扔,那些物件也许过了好几百年仍旧好好地被收藏在柜子里,就像是些割舍不掉的故人故事。
彦卿翻出了好多东西——咪咪玩的线团,用旧的令牌,还有他儿时用断的剑……
“这是什么?”彦卿翻出了一个旧木匣和托盘。木匣里装着五个黄木做的酒杯,精致小巧,很是可爱。
刃瞟了一眼,“曲水流觞。很早的时候附庸风雅玩的,你们早就不知道了。”
“多早?”
“七八百年前了吧。”刃笑了一下,“一群武夫非要装文臣……不过,还是挺有意思的。”
他接过木匣,轻轻在锁扣上一摆弄,咔哒,一个暗盒打开了,里面摆放着一张纸,因为时间太久,发黄薄脆。
彦卿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登时心头一跳,“这是将军的字!”
刃凑过来看了一眼,“哦,这个吗?我记得这个……”
他指了指院子里的水凼溪湾中的汩汩泉水,“就是在那里。”
年少时意气风发,铸剑师抱出他珍藏多年的美酒,利刃撬开泥封,酒香悠悠地传出来。
“曲水流觞。那么,谁来记?”
景元笑眯眯地说,“我来吧,我字好看哦!”
白珩揶揄道,“将军的狂草好看是好看,谁认得清?”
镜流说,“写不好让他重写罢了。”
“你欺负你这么大的徒弟?”丹枫也笑了,“他也是将军了。”
“不仅他来记,还要他来打头!”刃也不放过这个机会兴致勃勃地占他便宜。
白发将军也不恼,还是笑眯眯的,“当将军又怎么了?我一直很听师父的话。”
丹枫替他酌了一杯酒,“请吧。”
“一曲定风波,”景元脱口而出,“千古风云谁言说?”
白珩和镜流偷笑道,“这孩子脑子就是快!”
他仰头皱着眉头喝了两口,辣得吐舌头,“好烈的酒……谁是下一个?”
“我。”镜流拿起酒杯,垂眸思索一会儿,“一曲将进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她一饮而尽,一抹嘴边的酒渍,“该你了。”
刃端着酒杯笑了笑,“一曲江城子……载酒买花少年事。”
丹枫无奈道,“你在想什么,像个姑娘似的。”
“想工造司你那没打完的护臂。”
景元冒了个头,脸红红的,“那我的呢?”
镜流拽着景元的红发绳往回拖,“别招惹他,他一会儿发酒疯了。”
丹枫看着到自己了,想了会儿,“一曲菩萨蛮,我自西北望长安。”
“你还说我,”刃拍他肩膀,“你这不也太悲了吗?”
丹枫慢慢酌饮,并不言语。
“那么就是我了!”白珩的狐狸耳朵一动一动的,笑容可掬,明艳照人,“我来做个尾吧!”
“一曲念奴娇,但凭此诗祝舜尧!”
纸筏上落下最后一笔,景元郑重地收起来,放在了木匣中,七百年未打开。
“哈,你们以前还有这种好酒?”
刃回过神来,手上早已端着酒杯坐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身旁放着一坛酒,彦卿脸红红的,带着笑。
“小子,少喝点。”
刃要去夺他酒杯彦卿护着不让,反而埋怨道,“你不喝酒吗?你还是男人吗?”
“……我喝了要发酒疯的。”刃老实说,“我怕你拦不住。”
“啊,真的吗?”彦卿眯着眼睛看他,“你不会哄我吧?”
“真的。”
彦卿说不行,非要我行酒令你才肯喝吗?
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筏,暧昧不清地笑着,两腮晕着红,“那么,晚辈彦卿来添一句,各位前辈不在意吧?”
刃闷笑一声,“那些前辈除了我,没人能回应你了。”
“一曲临江仙,不恨古人吾不见,但恨故人不见吾狂尔!”他仰头饮尽了酒,酒杯骨碌碌滚到地上,他趴在刃的膝头笑弯了腰,“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哈!”
刃说,“乱作什么——不过倒是够狂,我很喜欢。”
他看着少年醉倒的模样,恍然仿佛看到了白发将军的脸庞,一时间反应过来,也忍不住摇头笑笑。
他最终还是端起了酒,清冽入口。
彦卿喝醉了也没回屋,在院子里的石台上歇了半宿,夜晚被一阵哭声吵醒了。他睁开眼,发现刃在他身边哭得不成样子。
“老天,再也不让你喝酒了!”彦卿想扶他起来,他却软得像女人一样。
彦卿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哭声,仿佛塌了脊梁骨,像是一直支撑着他的东西断了。
他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好了好了,别念了。”彦卿吃力地架起他的肩膀,“老师?刃?刃先生?我们回屋去成不?真不该给你喝!”
刃脸都是湿的,白发沾了泪水贴在鬓角,红瞳洇透了一片水光,“我去列车了……我去找丹恒,想和那崽子告个别……我想见丹枫一面。可是我就站在那里,我就看了看——他有家了。”
“我看了一眼,我知道,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咳嗽了两声,苦涩地勾起嘴角,似哭似笑,“我想他们了,很想……我想景元,我想镜流,我想白珩,我想丹枫……我再不见面那我是不是都忘了他们样子了?”
“行了,明天带你去祠堂给将军和师祖上香,你在罗浮好好住几天,成吗?”彦卿扶他在床上睡下,抹了抹额头的汗,“你发酒疯不会管不住下半身吧?”
“啊?”
“我说你别尿床上了!”
刃抓着一个香炉就往他这边砸,被彦卿一侧身躲过了。
“什么师傅教出什么徒弟……”刃单手捂着眼睛嘟哝。
彦卿替他拉了床上的帷帐,措不及防又被抓住手腕,“你又要干什么?”
“彦卿。”刃的红瞳望向他,流着恻恻的光,他从未想过这个生杀不忌的星核猎手会露出称得上温柔的神态。
“我希望,人一辈子能为自己活一次——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彦卿垂下眼眸,“你要说什么?”
刃只是笑,不说话。
他放开了彦卿的手,侧过身,声音有点闷,“我要回去了……”
彦卿看了他一眼,起身吹灭了灯火。
在一片黑暗中,刃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过。
祠堂香火不断,景元,镜流,白珩,丹枫牌位陈列于案,光影摇曳着,神君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世人。
彦卿跪在神像前,一笔一划把刃的名字写上木牌,看着上面的字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将军,彦卿做到了。”
他把牌位摆在左侧的空位,敬三柱香,祭一杯酒,撒泼在地面。
云上五骁,尘归尘,土归土,牵手来,空手去。曾经的意气风发,曾经的风气云涌,最终都尘埃落定,回归到最初的原点。
“将军你在伤心吗?”
景元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撩起刘海,“没什么,就觉得……他这辈子挺遭罪的。”
他总是会在眼前浮现出刃的脸,昳丽的面容。他们以前笑他生得好,就像笑景元长得像个姑娘一样。镜流说,生的是好容颜,却透着一副薄命相。
可仙舟人哪有薄命的?
彦卿低头看他,“那将军你呢?”
你这辈子过得不遭罪吗?
“我?”景元笑着摇摇头,“什么啊?我算是善终了。”
这个善终不知道如何定义,彦卿的瞳孔黯淡了一瞬。
他支着膝盖站起来,“走吧,先把系统激活吧。”
彦卿不动,抱着手看他,“然后呢?然后我们的坐标就会发给符玄姐吗?”
景元顿了顿,他鎏金的瞳孔冷了下去,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彦卿,“不能发吗?你告诉我不能发吗?剑首?”
“你是怕云骑找上你,带你回去吗?”
他凑到彦卿面前隔着头盔和他对视,景元比他高,压迫感很强,可他的少年却一点也不怵。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彦卿开口,“什么时候发现有问题的,将军?”
“我说不上来,我太熟悉你了,就像你熟悉我一样。”景元说,“本来想回罗浮把事情问个清楚,但是现在只能在这里说了。”
“彦卿,你到底要干什么?”
彦卿没有回答,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护臂,啪嗒,啪嗒,啪嗒……在狭小的沉默中格外明晰。
“我没骗你,我的确要去猎杀毁灭令使……”彦卿仰起头,看向舰船天花板,“只是……我叛逃了仙舟。”
景元心脏漏跳了一拍,只听他又说,“元帅说时机尚未成熟,我却等不了了,与元帅一战之后逃出罗浮……”
啪,彦卿脸歪到一旁,微微睁大眼睛。隔着头盔打的,不是那么痛,却是头一震,有些发昏耳鸣。
景元还保持着抬手的姿态,似乎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失控和愤怒,抽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疯了,彦卿!”
“我很冷静。”彦卿淡然应答,“元帅说的等我等不了……怎么了,将军?彦卿能为你带来毁灭令使的项上人头,像过去一样为你排忧解难……”
“那可是叛逃!那可是元帅!你何必……”景元焦躁地踱步,“我看你才是我的忧难!”
他捂着脸想了良久,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彦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景元抬起头,望向他,“真是的……走吧,彦卿。”
“走?”
“走啊,不然等云骑抓你回去判罪吗?”景元去抓他胳膊往里面带,“把船修好,快点离开——列车与我有些交情,你去找丹恒,和他们走……”
彦卿啪地把他的手甩开,“我不去列车。”
“彦卿与毁灭令使有一战,定会赴约。”
景元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怒道,“不要命了?!”
彦卿一字一句地说,“有的东西比命更重要,难道将军要装作不知道吗?!”
他似乎也气极了,竟伸手扯住了景元的衣领,和自己对视,“你一直,一直都知道!将军你什么都知道!”
景元说你抬举景某了,我他妈怎么知道你犯了这么大的罪!
彦卿作为云骑尽忠,作为徒弟尽义,何罪之有!
景元吼了一声,“我不求你尽义!你想想你自己!你想想你的未来!我们做了这么多说到底是不想你们这些后辈重蹈覆辙!”
彦卿的手开始发抖,声音也抖,“将军,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对吧?即使这样我还是只是,弟子吗?”
“我只是为了你,”彦卿藏在头盔下的眼眶红了,急促地喘息着,“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室内很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的一清二楚。
景元只是沉默,侧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少年的心意实在是容易看出来,从十四岁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景元的神色就暧昧复杂起来,但景元深知那只是一种依恋和不谙世事的懵懂——至少他一直这么想着。第一次帮他处理梦遗时少年通红的脸和忐忑不安的眼睛,平日里有意无意的肢体上的触碰,他有时抱着枕头跑到景元房间说做噩梦睡不着,一留就是一宿……
景元总是想他还小,还小,长大了遇到更好的人就好了。他不会做没有意义没有结果的事情,他的时间不多了,不能这么做。
“所以呢?你想干什么?”景元平静下来,他不笑的时候严肃冷峻,近在咫尺的金瞳满是威压。
彦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的手慢慢松开,“彦卿……不敢轻薄将军。”
他有些落寞地垂下头却忽然被掐着肩膀摁在墙壁上,头盔被掀开,温软的嘴唇就堵了上来。
景元扣着他的后脑深吻,把那头柔软的金发揉乱,舌尖温柔地舔舐过敏感的上颚,这种痒到血管里的感觉让彦卿下意识地想扭头,却被掐住下巴掰回来。
“唔!唔唔!呜哈……”彦卿睁大了眼睛,满脸通红,直到被放开才全身僵硬地去摸自己水光淋漓的嘴唇。
“听着,彦卿。”景元勾住他的腰带,说,“你就当我欠你十八年情债,今天发生什么你自己选。如果不做,你我还是师徒情分依旧,就算心知肚明也不要戳破。”
“如果你要一意孤行,”景元逼着自己硬着心肠说,“自己和列车走,我们不会有其他越矩的事了。”
彦卿还是睁大眼睛盯着他,微微张开嘴想说什么。
景元以为他会哭,会生气,会气得像过去的男孩一样跳起来说再也不理将军了!
可是彦卿只是苦涩又讽刺地笑了,笑容有些扭曲。
他扯着景元的手把腰带上的结一点一点地解开,铁衣甲胃沉重地落在地上。
他说,“及时行乐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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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卿回过神来,听到有人在哭,哭得好像还挺惨的,他后知后觉是自己的声音。
景元看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眼尾通红,心里也疼,给他披上衣服以后安慰似地摸摸他的头,“行了……够了吧?我还完了。”
彦卿抬起头,含恨似地剜他一眼,一面抹眼泪一面伸手扯住他的衣领。
景元被吓了一跳,措不及防对上发红的眼睛。
他说你还什么?将军,你还什么?你以为你欠我只有十八年情债吗?三百年!你欠我三百年!
我想了你三百年!
他从剑冢里走出,带着铸剑师所传授的一身杀招。他从比武台上走下,夺得的少年时纸一样虚无缥缈的梦想。他自群星深处,帝宫司命弓矢所光顾的地方走来,剑从血肉之躯中拔出,身后一片荒凉。云骑剑首茫然地看向四方,他在一片末日似的景象中丝毫找不到些许旧日的影子,他在血泊中倒映出自己的脸庞,清俊端丽的脸上三道长疤。血泊中的影子逐渐幻化,幻化成白发将军的模样。
剑哐当掉在地上,他在烽火未尽的废墟里哭得撕心裂肺。
此去一别,已经三百年了。
彦卿想说,我嫉妒。我嫉妒刃,师祖,丹恒,甚至更多更多的人……他们都可以在将军生命中路过更久的岁月而我只能分享你最后的十八年。我恨没有看到你年少时的模样,我恨遇到你太晚了,我恨我救不了你,甚至在你活着的时候表达不了心意……
“所以到底是什么……”彦卿喃喃自语,“是不想爱我还是不敢爱我。”
“……不敢。”
彦卿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咬着牙从嗓子里憋出一句话,“将军,你这自大的混账!”
景元张开双手把他抱住,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发泄似地哭泣咒骂,双手握拳捶打他的脊背。
就像是过去的十八年,无数次抱住他。
景元在舰船的食品柜里找出了一袋浮羊奶。
……果然还是想长高。
彦卿侧身躺在一块略微平坦的地板上,垫着景元的衣物,身上盖着保温毯,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坨灰色的草履虫。
“饿了吗?吃点东西再睡?”景元拍拍那团草履虫,没什么反应,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保温毯,发现彦卿捂着肚子顿时有点心慌,“怎么了,彦卿?不舒服?我下手太重了?”
彦卿脸发红,声音又小又闷,尾音有点沙哑黏糊,“……感觉你还在里面。”
“……”
景元觉得鼻子有点热,匆匆嘱咐几句好好休息就狼狈地离开,直奔控制室。
彦卿躺着养了会儿神,自己扶着腰起来,拿着景元留下的红发绳松松地系起金发。他其实是个看起来极温软的人,青白的里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江南水乡里养大的孩子,玉似的润。
“你其实什么都会做。”彦卿懒散地靠在门框上,一边吸着甜奶一边看景元在操作系统,“为什么以前老是压榨符玄姐?”
景元头也不抬答道,“我懒。”
“……我要是符玄姐就给你一逼兜。”
“符卿只会骂我坏蛋。”景元微微勾起嘴角,“去收拾收拾东西吧,快修好了——看来神君果然不能在船上召唤。”
彦卿问道,“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啊?”
“你不是也想去列车进行一场快意的旅行吗?”彦卿看向他,“将军,好不容易活一次呢。”
景元有些无奈地回头,意味不清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彦卿盯了他一会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控制室。
过了一会儿,景元看见彦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自己箫不见了,船上找遍了都没有。
“没有吗?”景元知道那玩意儿也是重要的,当即就说,“是不是落在外面了?你拿出去过吗?”
“好像……有。我记不清了。”
“你在船上再翻一遍,我出去找找。”
景元在船外东翻西翻,左踹一脚右摸一下,终于在一个堆起来的土包包里找到了那把箫,他再扒拉了一下,一纸薄薄的诗筏,一个系着旧红绳的长命锁。
景元拿着这些东西看了会儿,忽然恍然出他要做什么,果不其然,舰船的舱门缓缓关上,发动机开始发出轰鸣。
“小兔崽子!”景元气得捶舱门,“你给我下来。”
彦卿看着屏幕上的景元忍不住也笑了,像是恶作剧得逞一样。
“符玄姐回来接将军的,放心吧。”彦卿带上头盔,“东西彦卿都还干净了。这次,是真的告别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罗浮云骑浩浩汤汤地远处飘过来,主舰坐落到星球上,舱门慢慢打开,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小弟弟,你青雀姐姐来逮捕你了哦……”青雀探出一个头,措不及防和满脸阴沉的景元打了个照面。
青雀:“……”
景元:“哟,好久不见。”
“符玄!闯鬼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青雀遇害般的叫声响彻星系。
停云和白露抱在一起瑟瑟发抖,青雀躲在符玄身后惊魂未定,搞得景元像个什么似的站在原地。
“小女子这种半截身子入土的狐没想到还能见鬼!”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啊啊啊啊啊他动了!”
“将军我没有对不起你啊!我我我我我还给你治过眼睛睁不开的毛病!”
“将军……”符玄勉强朝他靠近一些,“到底怎么回事?”
景元:“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他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他口才好,白的都能吹成黑的,讲述自己和彦卿见面先是一顿切磋看看徒弟有没有武艺生疏再到抱头痛哭追忆往事,忽悠得几个“年轻人”擦鼻涕抹眼泪。
“那么……将军。”符玄小心翼翼地说,“你知道彦卿叛逃的事吗?”
景元故作惊讶地捂住嘴,“竟有此事,我竟一点也不知!”
“……他没有告诉你吗?”
景元摇摇头说道,“他为什么要叛逃,他可是罗浮剑首——他为个什么?总不能只是为了打架吧?”
青雀没由来地开口,“她来了吗?”
停云说,“小姑娘太小了,没让她来。”
“她是谁?”
“彦卿小徒弟,才十四,一只小白狐狸。”符玄犹豫了一会儿说,“彦卿他跑,也的的确确是有原因的……”
“他怕是,要堕入魔阴身了。”
风残云卷,巨型的末日兽睁开了残忍的竖瞳。
兵器相撞的声音回响,剑光闪过祠堂,剑客飞似地掠过龙尊和旅行家的身边。
撕拉。
彦卿站定,面无表情地双手挽了个剑花抖落双剑上的薄血。
丹枫和白珩后知后觉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一条极细的伤口,朝外渗着血。
“小郎君,好武艺。”白珩笑道。
“后生可畏。”
“老师们过奖。”彦卿淡淡道。
他说话之际,丹枫和白珩身体渐渐透明,化作灰烬,轰然落地。
“啊,看来他们承认你了。”
“景元”站在祠堂高处,负手而站,笑容本是他在熟悉不过的温和,脸也是他熟悉的那样漂亮,却在阴影的烛火下透着一股不详的气息。他的声音中重叠着一个柔媚的女声,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果然是你搞的鬼。”彦卿摘下被砍裂开的头盔随手扔到一边,冷冷地注视着“景元”,“我最恨……侮辱死人!”
“借得云上五骁的一缕魂魄罢了。就像这个秘境,终究是假的,我还做成了他们祠堂的模样……算是尊重吧。”
“景元”摊开手,镜流和刃挡在他身前,无声无息地拔剑,绵长而决绝的利响。
“白珩和丹枫就是心软。”镜流红瞳望向他,杀气凌厉,“拔剑吧,让长辈等着很不礼貌。”
“小子,你会带给我惊喜吗?”
“师祖,刃先生,彦卿已经不算是小子了。”彦卿手指一挥,一排冰剑环绕于身,“彦卿也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滴答,那滴血落在地上。
这个刹那,三道剑影同时奔出,哐当撞在一起,凌然的剑气震荡开来,卷起了他们的衣襟,几乎吹息了祠堂下供奉的烛火。
彦卿反手持剑挡住两人不断下压的剑锋,咬着牙不使自己后退半步。
“力道不够。”刃向下压剑,彦卿左手便有些发抖,瞄到那把剑上蔓延出一道裂痕便知道要崩了。
于是那一排冰剑便自他身后奔出,刺向镜流和刃。
刃反手将镜流护在身后,挽剑似流花,三下五除二地砍碎了冰剑。
彦卿还没隔开一些距离,只见镜流从刃身后高高跃起,翻身便是月牙般的剑气直冲面门。
镜流动作极快极狠,女子身轻,敏捷如风,剑又是极利的,彦卿空翻躲过,回头只见身后的神像被砍毁了一半,轰然倒地。
彦卿脚尖才落地又是飞来一剑,他反手抽出腰间的剑,哐当与刃的碎剑相抵,剑锋与剑锋摩擦出一片火花。
“有点意思。”刃晦暗的瞳孔倒映出他的脸,“你还是进步了很多,不过……”
“太慢了。”仅仅几个弹指,镜流出现在他身后,高举着剑。
什么时候?彦卿心下一惊,反应极快地偏头,剑锋擦过他的侧脸,留下一条不浅的血痕。
刃趁机提膝狠踹他的腹部,绕腕卸了他的力道,极快地用剑柄当胸一砸。
轰,彦卿被击飞好几米远,单膝跪地堪堪稳住身形,捂着自己的胸口呛出一口血。
“太慢了。”镜流负剑而立,居高临下看着他。
确实轻敌了。他自以为对刃以命搏命的剑法烂熟于心,却忘记师祖强悍的实力和他们战友之间可怕的默契。
彦卿笑了一声,抹了抹嘴角的血站起来,“不愧是传说中的飞光。不过,既然慢的话……”
彦卿伸手解开自己的锁甲,哐当落在地上,刃听到那声音皱了皱眉头,他清楚,这至少是好几公斤。
“竟然卸甲了。”镜流忍不住勾起嘴角。
彦卿把全身的盔甲几乎脱干净了,护腰,肩吞,都没留下,里衣青白,黑色的紧身内衬,他们这个时候才发现,他只是一个清瘦高挑的少年模样,和一群虎背熊腰的云骑一比,多少还是有些单薄。
寒气开始下降,彦卿把那把崩了刀口的剑毫不怜惜地插在地上,悍然抽出一把新的。
刃摸着下巴点评道,“小疯子,我喜欢。”
他话音未落,秋水寒光直破他与镜流中间,镜流狠推了他一把,迅速敞开好几尺的距离,尖利破风的声音才在耳边响起。
快。这是对彦卿剑式的第一印象,也许比卸甲前快了一倍,或是不止。挑,拨,刺,一招一式无一不快,精准,狠辣,是从战场上搏命练出来的。镜流看准了刃怕是难对付他,倾身向前,鞋跟一蹬,飞光似地俯冲去,扬起阵阵尘土。
刃眨眼的刹那,彦卿早已和师祖过了好几招,剑光似急雨,冷月似的剑锋,飞燕似的剑招,让人眼花缭乱。
这才是顶级剑客的对决。镜流忍不住勾起嘴角,后撤步仰腰躲过彦卿的一记横挥。他还是年轻性急,得了便宜,翻身想将镜流击飞。
难得的破绽。镜流右手以剑点地为支点,仗着自己身轻,向后空翻,左手凝出冰剑飞似的直点彦卿额头。
一切都变得很慢,镜流的红瞳中倒映出彦卿的脸,没有一点惊讶与恐慌,反而眼睛月牙似地弯起。
他在笑。
镜流睁大眼睛,她感受到身后逼人的寒气,剐蹭在皮肤上生疼——那是数把冰剑。
她着实没想到彦卿在疲于过招时还有空御剑捏诀。
就在她要被刺中的刹那被拉住胳膊一扯,乒乒乓乓一阵脆响,刃翻身接住彦卿砍来一剑,咬着牙一挥,逼的彦卿后撤好几步。
“好,很好。”刃面无表情地把肩膀上的冰剑拔出来,哐当砸在地上,融化成一滩水。
镜流收剑回鞘,“彦卿——罗浮剑首。我承认你了。”
彦卿粗喘着看着两道人影化作灰烬,从身后拔出那把纯黑的剑刃,直指“景元”。
“该你了。”
“景元”微笑着摊开手,一把阵刀出现在他手心,“前任剑首说是冷面冷心,我看是心软嘴硬。那星核猎手看似生杀不忌,却处处留情。还有那条龙,那只狐狸……啧,真是好说话。”
“本想将那位巡猎的将军用星核复活便能劝住你,省一桩麻烦事,你偏要闯……”
彦卿睁大眼睛,“什么?星核?!”
“啊呀呀,你的前辈都舍不得你……”他的金瞳闪烁着冷冽的光,“可我却巴不得你死呢。”
舰船上很吵杂,符玄在指挥着什么——云骑列队,反物质军团来了。
景元好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思考过了。
他在想彦卿,很多很多年前的彦卿。他把他从流云渡接回来的时候只有一点点,一点点大,窝在他的怀里吮手指头,眼睛大而圆。
小姑娘?他捏小孩子的脸彦卿就扁着嘴要哭。
男孩子。元帅说,你个大龄单身汉让你无痛当爹——仙舟福利。
于是他就当了他十八年的爹,然后蹬腿了。
当着彦卿的面。
景元捂住自己的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末日兽自荒凉的星球腾飞而起,血盆大口叼住一艘星槎,炸出一道火花。
“云骑列阵!反击!”符玄转头对青雀喊道,“青雀,快去点烽火!向曜青求援!我们带的人不够!”
你其实什么都没做到,景元。
一个低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师父,旧友,徒弟,一个都救不了,哦,还有身边的这群人。
一个都救不了。
闭嘴。
停云跑过来急道,“我做什么?”
“你先开星槎,带将军和一队人突围……”符玄忽然看到景元打开了舱门,失声道,“将军!”
景元回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柔和地笑了,“交给我。”
说罢翻身从座舰上跳下去,金色的雷电一缕一缕缠绕在他身边化作威灵,巨大的阵刀直接把末日兽从空中砸到行星地面,轰的巨响和哀嚎,扬起的尘烟迷住了众人的眼睛。
所有人都被他这彪悍的一刀干懵圈了。
青雀:“这还是我那三百年前闭目听奏的领导吗?”
停云:“白露,他这么高摔下去还救得回来吗?”
白露:“将军本来就是死人。”
符玄:“别聊了!直接开打吧!”
景元从末日兽的尸体上抬起头,看到符玄驾驶着女相威灵从天而降,忍不住喃喃道,“单身久了,看神君都觉得眉清目秀……”
星槎的炮火从大气层飞过,身边是云骑与虚卒的搏杀,景元把符玄护在身后,“小心点!”
符玄冷哼一声,“少摆架子,坏蛋!我现在也是将军了!”
景元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你还记得这一切吗?声音继续在他耳中回响,非男非女。景元,你还记得你手下的亡灵吗?你还记得你犯下的杀孽吗?
巡猎,拯救与毁灭无异。这是他很久以前就明白的道理,可是有什么办法。
所以,这都是你们的报应。
身陷囹圄,举目无亲,丧尽人伦……
别说了。
“末日兽!”白露垫着脚在舷窗边尖叫,“怎么还有一只!”
巨兽俯冲到星球上,所到之处掀翻了一群一群的云骑,血气弥漫开。
景元挥刀砍翻了一个虚卒,脑中一阵眩晕,扑通支着刀跪倒在地。
“将军?!”符玄回过头看他,“你怎么了!”
“我……”景元咬牙想站起来,脑中声音不停。
一会儿是白珩,说命如朝露,我好生羡慕你们。一会儿是镜流,景元啊,那一刀,真的很痛。一会儿是丹枫,说自己不甘心,他冤屈未洗,他和好友反目成仇。一会儿是刃,说你帮帮我吧景元,我死不掉啊……
遗憾,记忆,疼痛……隐秘到骨子里的癌侵蚀着他的意识。
将军。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彦卿想了你三百年啊……
他陷入了黑暗之中。
阵刀横砸在剑上,彦卿被巨大的力道击飞,砸穿了三根柱子,最后轰然嵌入神像。
“放弃吧。”“景元”走到他身边,把彦卿从废墟里掐着脖子提起来,“我乃毁灭之令使,而你,不过是一介巡猎的行者——就算是剑首又怎么样?没有星神的赐福照样不是我的对手。”
彦卿因为窒息而不断挣扎,手指痉挛着去抓他的手,而那只手则如同铁铸般不可撼动。
“你长得好看。”“景元”歪着头打量他,“挺讨人喜欢的一张脸,可惜……”
“毁了。”
阵刀破开皮肉,自少年的肋骨刺入,扎破了左肺,血哗啦啦淌了一地。
彦卿睁大了眼睛,剧烈的地疼痛使他叫都叫不出声,一口血自喉咙里喷出。“景元”一放手他便摔在地上,捂着伤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会欣慰的。因为你的将军,你的战友,许多许多的罗浮云骑都会来陪你。”
“景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发觉他缩成一团在微微发抖。本以为是痛的,却隐隐听见含混的笑声。
“你笑什么?”他很困惑,已经被逼到绝境的人,为什么要笑。疯了?
彦卿挪动散涣的瞳孔去看他,嘴唇一张一合。“景元”俯下身去听——
你小瞧我们了。
景元在一片黑暗之中和少年的自己对视着。
你是星核?
是。
承认得倒是大方。
“失去一切的感觉很痛苦吧?”少年的他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感慨道,“真是可怜啊……现在连徒弟都要失去了呢。”
“你是个失败者景元。”
“你看似大局在握,实则满盘皆输。你没有翻盘妙手,也没有掌控全局。”
“你只是不断,不断,用自己的小聪明赢得一些微弱的优势。结果呢?满盘狼籍。”
“你没救任何人,也没人救得了你。”
黑暗中的静谧囊括了一切,将军颤抖的肩膀,垂下的白发,低声的呜咽……
景元脱力般地开口,“我什么也做不到……”
“是的。”少年的他满意地靠近他耳边,轻声道,“你的身体,我收下了,巡猎的将军。”
“这就是你想听我说的话吗?毁灭的小卒子?”
“诶?”
星核措不及防脸上挨了一拳,刺啦摔在地上,又被狠狠踹了几脚。
景元一边踢一边骂,“你觉得我会说那种律者的开机密码吗?啊?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干死你绰绰有余!”
星核被踢得满地打滚,脑子懵圈了。他实在是不懂刚刚落魄的男人怎么突然又振作起来。
景元把他拎起来,恶狠狠地说,“是。我输过很多次。我失去过很多人,我也辗转反侧过,但我从来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师父没有逃出宿命,我也没有逃出宿命……是,我们都输了!可是彦卿会赢!他会赢的!就算他不会赢,他还有徒弟……我们走的每一步路都是在帮后人完成我们做不到的事。总会有人赢的……”
“而我能做到的,就是抗争到最后一刻!”
景元勾起嘴角,“星核,臣服于我!”
符玄苦苦支撑的结界裂开了一道缝隙,虚卒挤入其中,锋利的刀锋直挥景元头顶。
“将军!”
嗖!一支飞来的长枪将虚卒钉在原地,丹恒夺过枪一记横扫,强风刮倒了一片。
“列车……你们!”
“终于来了。”景元支着刀站了起来,“重回战场的感觉怎么样?”
丹恒淡然道,“接到信息,我便来了。”
远处响起爆炸声,掺杂着诸如“我将生命压入枪膛”“天火出鞘”等声音和女孩的叫好声不绝于耳。
“那是谁?”
“……开拓者和三月。”
“还有我们呢,将军。”巨型座舰上,身背重剑的少女望着连绵的战舰叉腰笑道,“曜青前来支援!”
“好!特别好!”景元抹去嘴边的鲜血,“号角,吹起来吧!战鼓,响起来吧!这才是战场该有的样子!”
“当然!将军要什么曲!”
景元手指扣住阵刀,神君拔地而起,雷霆风起云涌。
“定风波!”
空气中的温度骤然降低,“景元”看见彦卿脸上带血的微笑登时意识到不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后心一阵冰凉,他颤颤巍巍地低头,一柄血化作的冰剑刺透了胸膛。
“一剑还一剑……”彦卿看见“景元”跌坐在地上,恐惧地看向自己,捡起那把断口的黑剑,踉踉跄跄地向他走去,“今日……咳咳,彦卿来……还将军的战约……”
“景元”捂住自己胸口的伤,不断向后退,绝望喊道,“你这个妖弓信徒!你这个疯子!”
“我信的不是帝宫司命!”彦卿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他拖着步伐走,“彦卿……并非帝宫的锋镝而是将军的利刃……从来都是,一直都是……”
“一个人一生要做一件自己想的事情……这就是我想的,为自己而活的事……为了将军一战……”
“宿命让我留在仙舟,接受那个生不如死的结局……可我偏要跨过这条银河,我偏要西出仙舟,我偏要赴这场回不去的战约……”
血顺着嘴角留下,打湿了少年青白的衣襟,可他在笑,高高扬起剑刃,“我的剑,破灭万法……”
“将军的刀,斩断星河!”
神君悍然挥刀,带着破灭山河的力量,斩下了末日兽的头颅。虚卒像是潮水一样退散,荒凉的土地上烽火未散
静谧。
赢了?
一道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接着是如潮水般的欢呼,赢了!赢了!……
停云,青雀,白露在座舰上抱作一团。素裳唰地拔剑,舰上的云骑一阵欢呼。
“仙舟翱翔!云骑长胜!”
丹恒和景元在废墟中相视而笑,却措不及防看见了景元逐渐变得透明的双手,“你……”
“到时间了啊……”景元看着自己的手脚逐渐化作一捧灰烬,抬头看向符玄,“符卿,替我带彦卿回家……”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一阵风把他的残影吹散。
彦卿想把手从剑柄上拿下来,却发现已经做不到了。
手指头都断了啊。
祠堂开始崩塌,彦卿坐在“景元”的尸体边上,眼前的景色不断模糊。
他听见耳边响起云上五骁的声音。
“再会了,小郎君!”
“仙舟有望,后生可畏。”
“小子,算你有点本事。”
他侧过头,看见镜流的影子。女人手上拿着一个空酒杯,斜斜地倾倒在地上——这是云骑军送行的礼节。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我想……”彦卿眼眶湿润了,他气若游丝地说,“见将军……”
“你很快就会见到了。”
他闭上眼,看见了三百年前的罗浮。
阳光正好,鸟雀呼晴,景元坐在石桌前看他捧着画本子,含笑问道,“看什么?”
“将军的同人本啦!”
“……别是凤求凤。”
“不是啊。这是讲述将军和一个富家大小姐的爱情故事……”彦卿笑嘻嘻地说,“小姐金闺花柳质,偏偏恋上了将军这样一个温柔倦怠的人,可谓是……”
“仙舟罗浮初相见,一见将军误终身。”
十七岁的他睁着眼睛,红着脸,等待着将军的回话,可等来的不过是一只手,揉乱了他的金发,“少看点画本子。”
彦卿抱着头盔看着桃李春风一壶酒的那年,却也仅仅是那年。
没有十八年的情债也没有三百年,只有他放不下的执念。
他从那片暖阳中走入黑暗,再也没有回过头。
一曲定风波,千古风云谁言说。
一曲将进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曲江城子,载酒买花少年事。
一曲菩萨蛮,我自西北望长安。
一曲临江仙,不恨古人吾不见,但恨古人不见吾狂尔。
一曲念奴娇,但凭此诗祝舜尧。